难产机器人

青年=太宰，馆长=芥川的随便写写

泼落的雨帘在浅短的一瞬被破开，红发的青年冲进图书馆里。

敢于破开蒙昧与谎言的青年向来值得尊重，只是青年本人全无自觉，只因冷雨的侵袭禁不住发起颤来，心中也开始咒骂夏日天气的转变，使他猝不及防。端坐于柜台后的馆长抬头望见新鲜来客，无声地转入内室，为青年取来毛巾与饮用的温水。

青年接过水杯时想要道谢，“あ”字发了一半未及，被馆长含笑地伸到嘴边的食指顿住，于是只慌张地鞠躬，又忙不迭地以毛巾遮住湿漉漉的头与面。馆长仍是笑，只是不再理他，回到柜台后边任由青年自己忙乱的擦拭。

好容易收拾停当，青年终于拥有打量四周的闲暇。图书馆无论如何算不得太大，柜台旁的说明是手写的白板，字迹规整，写道私人非盈利性质，书籍其中的一半曾是馆长自己的藏书。雨天里没有人为了读书出门，雨脚如麻似无断绝之时，将馆内仅有二人的静谧掩盖得格外长远。馆长的钢笔于稿纸上蚕食出文字，长发间或垂下，又被手指撩到耳后；每每停笔沉思，食指指节便叩上瘦削的下颌。

青年仿佛对馆长产生了兴趣，然而也说不清楚是何等兴趣法，于是成了图书馆的常客。图书馆一三五开放，一周里剩余的时间大门紧闭，馆长自然不知所踪；青年在此愈发了解到时间的宝贵。馆长对求知若渴的青年们抱有亲和的好感，青年顺势自告奋勇，兼职在馆内图书管理，条件是馆长为青年解答阅读中的困惑与难题。条件之卑微，令馆长不禁笑了起来。馆长三十多岁，有副格外好的容色，或许在校时也曾因低年级美少年的告白而感到苦恼；只是已有衰老的征兆，笑容间眼角有细纹延伸出去，幸而不影响馆长本身。青年顺其自然地与馆长比邻而坐，馆长仅与他进行纸上的交流，对规则的恪守几乎拉出一分疏离来。青年由此对纸笔的交流有些战战兢兢，然而馆长有力挺秀的字迹，又仿佛鼓舞了青年的勇气，促使他每日走过曲径，将心中构想的话语的一部分付诸纸笔，并格外期盼地等待馆长的笔迹出现在问句的下一行。

仿佛于图书馆扎下根来的青年在馆内驻留得越久，越发体会到馆长的博学与富有智慧。在如同木曜会一般的无声交谈中，不论向他提及什么，都能得到数倍于问题本身的答复。倘若问的内容太过艰涩细微，馆长便将问题记下，隔日以信件的形式交给青年。青年将馆长的笔墨一应保存下来，其中夹杂着青年自己用的横纹纸及馆长的红边稿纸，若是稿纸，抬头必定是馆长对于自己以稿纸回答的举动致以歉意。馆长在青年心中逐渐成为良师与益友，然而四字并不足以概括。每当图书馆闭馆，青年不由担心明日他是否能够看到图书馆大门重新开启，竟有些患得患失；他当然地记得馆长右手的指节处被烟草熏成黄色，偶尔犯烟瘾而不得，便会露出孩童般天真的怅然表情。青年闲下来时翻看馆长的手迹，指尖划过纸张能够感觉到馆长落下每一个字的力度。他猜想馆长年轻时一定精于演讲之道，否则信手写就的回答难以有清晰的脉络，尚还有工夫与他开个纸上的玩笑。青年曾问过馆长开图书馆的目的，馆长回答说为了像你一样的年轻人。既然如此，过去曾有过几个这样的青年出现、坐在馆长的近侧呢？是否也像他一般透过书籍的厚网，试图窥探一二对方的灵魂？

等到知晓自己为何如此发问后，青年已迎来第二年的和煦春日。

青年与馆长于馆外相遇时，是在这春日的某一天。青年在沙滩边上遇见前来散步的馆长与其夫人。夫人似乎要比馆长年轻几岁，相互介绍后微笑着请他多多照顾自己的丈夫。夫人的笑容与馆长意外十分相似。

三人一同从海滩的东岸踱至西边。馆长似乎已将青年当作可以信任的好友，亲密地交谈起来：话题较之馆内更为广泛，更多的是琐事闲谈。青年由此了解到馆长更多作为人类的一面。馆长近来的健康状况幸而好转，才未在青年面前显示出病容，而今又因冬春的交换，微微地咳嗽起来。春日的阳光洒在海面上，青年顺着馆长的视线眺望，望见天边低低掠过的一只鸥鸟。青年心中的某种情感，也仿佛海鸥一般，倏忽地消弭在辽远的天海之间。

青年与我提到这段往事时已不能够算作青年，眼角处也如同他所谈及之人那般，生出了行将衰老的痕迹。虽然并非门生，然而亦能够前往拜访，与这位昔日的青年闲谈。青年如今已逾中年，曾经与图书馆馆长来往的事也发生在十几年前。青年边敲着火柴盒、边回忆那时的一切。那个春天之后馆长搬到另一个城市，临行前将自己的藏书捐给当地的县立图书馆，由于大多冷僻难寻，捐得倒相当顺利。青年收到二册八开的《即兴诗人》，附带馆长新的住址及几页的信，大概地讲述了对青年的勉励。青年与馆长通信数年，最后收到馆长不幸病逝的通知，连带往年的信件一应寄还。青年将与馆长的书信逐一归纳，视若珍宝地藏在书桌上锁的抽屉里。夫人执笔的告知信中说馆长因肺炎恶化而病逝。青年收到通知时，馆长已过了三七。

我问青年是否可以看看他与馆长的通信，青年苦笑着摇摇头。早年间房屋失火，将书房几乎烧了个干净。至于罪魁祸首是自家的孩童还是生火不慎的邻居，而今也早已无从追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