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里是我犯病的青春期。

Maria the Ripper

阳光很好,风也很好,夏日里的大家戴着黄色小鸭舌帽,帽子下都细细密密地出着汗。这有点像炒菜:青菜倒在锅里,不一会儿沁出水来。在午后仍嫌大的太阳底下,两三个或是五六个一组地行走着,决定的要点是家或是游玩地的方向。

这一带已经很少有荒地了,但有三个孩子发现了这片乐土。兴许是因为她们所前往的方向较为偏僻——因而她们把它当作不可向他人分享的秘密基地。客观上来说它似乎属于政府用地,然而在政府将其当作什么来开发建造之前,孩子们才是这片荒地的掌权者。神明孕育这片土地,而孩子们统治它。


杰克从孤儿院中被领养的一开始没有名字,尽管新的家庭(只由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组成)已给她取下正式的姓名,但在她的朋友们看来她依然没有名字,毕竟从母胎中诞生的最纯粹的个体向来无名。杰克的名讳是在一次寻常的游玩中诞生的:她们像普通的乡下孩童一般抓蚂蚱,热衷于令自己的小腿在杂草丛中随意地迈开。蚂蚱似乎有两种,一种绿而大,一种黑而小,都将草丛当作栖息地与隐匿地;但黑的一种样子并不讨喜,跳得也更快,不如绿色的惹人喜欢。她们随意地踢起脚尖,观察哪里有跳过的弧线。

杰克卸蚂蚱腿干净利落:为了不让蚂蚱蹦走,孩子们选择这样一条捷径。那时童谣在她相对孩童来说大许多的阅读量中寻找出“开膛手杰克”一词,来给杰克取名——她是杰克的教母了。

童谣是英国人,用不纯熟的简单日语说开膛手杰克的故事,“苏格兰场也抓不到他!”说罢扬起小小的下颌,似乎很为故乡的神秘罪犯而自豪。保罗·班扬不无担忧地问:可是我们的杰克(她几乎同时也开始这么称呼了)她不开膛呀,不算是名不副实吗?杰克当机立断,将卸掉腿的爬行的蚂蚱拉回来一只,用地上散落的铁丝划开它的肚子,作一个象征意味的仪式。


蚂蚱的肚子柔软脆弱,被铁丝与其说刺破不如形容为压破地毁坏后,绿色与黑色混杂一气,蚂蚱的血液、脏器与粪便。她们曾经赞叹过蚂蚱血液的颜色,当它从腿部的伤口及嘴上冒出时。童谣形容其为青苹果汽水的颜色,咕嘟咕嘟咕嘟咕嘟。孩子们懂得美丑的概念,挥下屠刀后这只蚂蚱便被丢弃,结局并不是孩子们关心的事,而现在杰克的确是开膛手杰克了。


童谣的名字不叫童谣,她真正的名字由于某种原因长度能够比肩俄国人,并非孩子们乐于记忆的对象。“童谣”一词同样不短,但她不允许朋友们将其缩略。她曾大嚷不要变成NASA,言下之意不甚明晰,或许是不喜欢航天,亦或是不怎么瞧得起美国人——到底是英国人的通病。但她没有明细说过,毕竟保罗·班扬来自美国。


有时她们一起坐在废弃的水管上,说些平常她们不一起度过的时间里发生的事。童谣和班扬不是日本人,说起家里的事也带着外国味道。童谣说起茶会,说起布丁和司康,保罗说起国家公园和建国史。开膛手杰克兴许是英国人,但杰克不是,她在没有血缘的非故土上长大,日语程度好得在血统上显得悲哀。因此她更为日本化,隐匿起一个秘密时沉默无比。

杰克已经去过童谣和班扬的家里玩,她们住在同一带。童谣住在郊区的别墅,家里请了佣人。她们一起看了绘本、听童谣用自己的话来复述与原意不那么相似的故事,杰克和班扬一起给童谣纠正日语的歪歪扭扭语法。童谣的妈妈拥有蜷曲蓬松的长发和酷肖童谣的脸庞,提着长长的睡裙上楼来给她们送草莓布丁。班扬家房子所用的红砖很有开拓风格,班扬的母亲也与班扬的外貌相似。班扬母女招呼其余二人一起帮忙,几人一起吃了烤肉。没有人去过杰克家,原因是公寓不怎么大、养父时间不够、水族箱的灯光太过无趣,没有妈妈(杰克真正想说的话)。没人真正介意没去过杰克家的事,但的确对杰克没有母亲一事忧心忡忡。


“你的爸爸没有那样的打算吗?”

杰克摇摇头:“我想找到真正的妈妈。”

班扬皱起眉头问:“那个会很难吧?毕竟日本很大,虽然没有美国大。”

童谣在一旁补充:“而且杰克的妈妈说不定也已经不在日本,在其他的什么地方。杰克,孤儿院里没有过你妈妈的消息吗?”

“她们说我是在垃圾堆里捡的。”

“骗人,骗人。”

“院长她们知道的吧?”

“你去问问看吧。不过好像太远了……你放假的时候去!”

杰克点头同意了。在渐渐西斜的太阳底下她想起冬天里早夭的夕阳,想起真正的开膛手杰克。蚂蚱的血是绿的,人的血是红的,小孩子喜欢红色。杰克那样用刀剖开人体,是在寻找妈妈的身体,寻找一开始待的地方吗?他找到妈妈了吗?然而开膛手杰克早该死去了,杰克找不到答案。


“需要我们和你一起去吗?”班扬问。童谣听了也挤到杰克肩头去,用长睫毛和清澈的眼睛无声地问出同一个问题。

“我自己去吧。因为是我自己的妈妈。”


可是哪里会有妈妈呢?在河里还是大街上,在黑夜还是白天?童谣和班扬的妈妈都与她们相像,杰克的妈妈是否也是这样?在一些休息日里杰克跟随邻居的一位太太去采购,以度过本来独自一人的时光。她乐于帮助已婚的和蔼女性,偷偷用寻找母亲的眼光审视她们,渴慕而又卑微,但她们和她没有一点相像。有时她在人群中抬起头来,渴望视线中出现一位淡色头发、眼睛碧绿的妇人,牵起她的手,或将她抱起来。但是还没有看到过。日本是异乡,孤儿院是异乡,养父的公寓也是异乡。杰克想起养父在水族箱的深色灯光下挥动刀叉,想到他在过去的年月里或许也将谁的一位母亲驱逐。杰克喜欢每一位愿意对她展露笑容的母亲,无论是童谣母亲无声的微笑还是班扬母亲开怀的大笑都令她快乐,但想象中的母亲比谁都要温柔可亲,能够容纳他人的母亲不可容纳的一切思念与眷恋。母亲于她而言是神圣的容器。


五点的广播响起,童谣和班扬说过明天见后照例去等待接送的汽车,留下杰克一个人在荒地上伫立。现在这片土地的掌权者只有她一个人了。……蚂蚱的血是绿色的,肚腹并不温暖,她知道这件事。上帝若责难她,则母亲宽恕她。她依旧在夏日里不住地挥下屠刀,杀死她冷血的、绿颜色的同胞兄弟。


评论
热度 ( 16 )

© 难产机器人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