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里是我犯病的青春期。

颂歌

三月末尾对东京来说是个樱花凋落又苏生的时节。这个开头其实没什么用。

梦野起先不习惯樱花这么早开——从更北些的地方来,适宜不了东京的过分热情也是正常的事。在雪国一般的故乡,樱花直到四月中旬才绽开容颜;祖父母年轻时经历过务农的日子,在机械化不普及的那个年代里,三月水田的寒气能够直达骨髓——的的确确、不曾稍作停留的湿润冰凉。后来梦野到东京来,好容易出了名,想要接二老到东京居住:东京起码暖和些。却被拒绝得直截了当。梦野多少了解老年人叶落归根的心态,也就不再坚持。于是在东京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里,梦野幻太郎只是孑然一身。

情况是从近一年开始改变的。梦野鬼迷心窍,信了诈骗头子的鬼话,竟为自己找来两个同伴——有时他还要给钱,矜贵得很。梦野同样不习惯有同伴,但天长日久下来觉得这也不坏,也就屈从了。他今日从樱花树下经过,也习惯樱花在此时节便飘飘落下的现象,不再产生奇异的差异感。

他今天到出版社那边去,与责编在咖啡店里约谈。其实他想:天气不错,可以到户外边散步边谈……只是责编好歹是女性,二人一同并肩走在徐徐飘散花瓣的大道上,于他此言是个极易被误解的场景。他的想法往往不会错。于是他们还是在咖啡店谈了。责编知道梦野的生日,私人立场上向他送礼。散后他打开包装,是把雅致的折扇,倒很配合他的人设了。然而梦野算不得多高兴——他的小说提纲遭到否决。 责编委婉地向他请求:再关注一些市场如何?

这也正常。十年前流行的类型与十年后迥乎不同,市场的运作折射到大众文学领域,速度已算得上慢。梦野本想说:他的读者(指那仅仅的一个人)几乎近十年如一日地中意同样的题材。为使这题材的创作翻出花儿来,他已几尽全力。但是梦野沉吟半晌,说好吧,谢谢你的提醒。

老师是Fling Posse 的成员吧?试着从两位同伴身上取材如何?两位看上去都是很有趣的人。
哪里。梦野很谦虚。只是不起眼的诈骗团伙罢了。

离开咖啡馆,梦野没有马上回家。他既不是很想开灶,也不是很想回去面对五百页稿纸,于是他钻进一家热闹的——?什么来着?总之热闹至极。点了酒和菜消磨了半个下午。而后又拐进一家关东煮,把下午剩余的一点尾巴和一部分的夜晚偷渡过去。在此期间梦野偷听了三个大学生的大声谈话(谈话内容是骂自然主义,于此世而言相当少见)、两位女高中生的窃窃私语(听不太清,后来她们发现了他,找他签名拍照)、以及几乎发生的一场酗酒斗殴(大白天里)。说有意思也有意思,说无趣也无趣。等到梦野晃回自己的公寓,已经是3月31日22时37分。

梦野思考着责编的话打开了门,一片黑暗迎接他。几年来几乎都是这幅景象,在习惯的前提下,有时还对着黑朦朦的屋内说我回来了——颇有些吓人。后来有栖川常来借宿,梦野有时懒得应对,干脆给了有栖川一把家门钥匙,叫他自己应付自己。看来今天有栖川没有来,屋内安安静静,毫无活人气息,梦野按亮玄关处灯的开关时,啪的一声更成了一瞬间最被凸显的声源。他胡乱踢掉靴子和袜子,趿着拖鞋朝客厅走去。

他大概是一个人待得太久了——从中学开始便形单影只,才会觉得一个宁静、寂静、毫不喧闹、如同降雪后的冬日一般清冷的生日前后是十分正常的。梦野当然不认为自己与寻常的青年有多相像,准确来说,他引人注目又被孤立。因此他丝毫未能想到在客厅尚未开灯的阴影里,有那么大一个致命的危险在等候他来拆弹。最起码,加起来重量大过两倍的梦野幻太郎的二人,一同扑过来的话的确有些危险。为首者兴奋地大喊着他的名字,朝他前仆后继。

但是他们做得很高明:趁机抱紧梦野的同时防止了梦野向后仰倒,还顺便开了灯。梦野被生理与心理上的冲击愣了一跳,缓过神来时发现客厅被布置过,原本的空空荡荡被玩偶填得稍微有些拥挤。梦野想不通面前的人为什么放那样多的可爱又毛茸茸的东西,又有那样多轻飘飘的星星月亮。此刻罪魁祸首抬起头看他,粉色小恼袋可怜巴巴:“我们还以为幻太郎不回来了——”

怎么会?梦野想要开口反驳:在每一个夜晚里,他除了回家无处可去。但他马上又想到问题的重点,饴村在有栖川的协同下擅闯民宅——他看向有栖川,有栖川的脸倏地别了过去。饴村不满于梦野视线的转移,一双手干脆扒上梦野的脸颊:“看向我啦、我才是主设计师!”梦野回魂之前望向某个角落,发现那里的确有着一个四四方方的、不大不小的盒子,极浅的蓝色,像挖下了一块天空。他大概知道那是什么东西。

梦野本来可以生气:气有栖川与饴村合谋,气饴村的自作主张,毕竟好心不足以为所有事开脱。但是他看了饴村和有栖川的表情(饴村自然是兴高采烈,有栖川似乎因久违的罪恶感而红了下脸) ,觉得倘若生了气, 也只会像是空撒在了棉花上。这是件显而易见的事,他的队友们想要为他办点类似于生日会之类的东西。梦野二十余岁,成年已久,对任何的仪式早已失去兴趣——他以前作为孩童时, 倒也曾期待类似的惊喜。但梦野几乎没有天真幼小的余裕。如今没有人认为梦野是小孩子,然而也不知道他幼时做过怎样的梦,歪打正着。他一时无法确定来的究竟是迟到的仪式、迟到的人还是迟到的情感。

“帝统给你的钥匙?”

点点头。

“为什么是今天?”一般来说,大概是生日当天吧?

“这个问我们的吉祥物狗狗比较好喔!”

“谁是狗啊!”有栖川朝饴村倒竖眉毛吹胡子瞪眼。而后他看回梦野,挠挠后脑从口袋里掏出点什么来。梦野定睛一看,俨然是某游乐园的门票,统共三张。不知是他又从哪个抽奖箱里摸出来的。

“如果要说生日快乐这种话,起码生日的第一刻和最后一刻都开心才成立吧?放在生日当晚有点假……所以就决定是今晚了。明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去玩,当作是我送的生日礼物——喂、幻太郎,明天你可不能没空喔?”

梦野望着有栖川逼近的面孔,心想我哪里敢没空,你的架势像是荆轲刺秦王,若我说一个不字,下一秒就把我脖子抹了。但他很想笑,因为有栖川虚张着声势,眼睛的紧张却暴露了自己心下的惴惴不安。他大概的确不知道梦野明日是否有安排,又想赌一把运气。他运气向来这么好。

“怎么说才好呢?小生明日应该没有空才对,要赶死线……”梦野故作忧愁骗他。梦野此次哄骗的目标不包括饴村,因为饴村必定了解他的现状——饴村帮着起哄,扬起的声音里带着窃笑的浮夸:“怎么办呀、帝统?明明好不容易有可以送的东西……”

非要见得有栖川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懊恼神色,梦野才肯告诉他那是逗他玩的,将有栖川气得要开始骂人,又顾及梦野明日便是寿星,又自行吹胡子瞪起眼来。梦野与饴村在一旁笑。

梦野笑得够了,逐渐心怀感念:他从前未曾料想过竟会有这样的事发生,他竟与一个友人伙同着、带着不加恶意的情感嘲笑另一个友人,并且为此的确地感受到了快乐。当然不是说梦野喜欢嘲笑他人,而是他被特定的氛围所感染,心甘情愿地跳进二人所设的陷阱中。这能有什么办法?既然无法拒绝,他只好接受:如同现在这样、顶着一张显出苦涩的笑脸,但接新的景色、即将到来的一切。

梦野大人大量,没与二人计较较擅闯民宅的事。三人(在饴村的带动下)闹到很晚,饴村送他一盏小樽的玻璃灯,透明的月亮形状,点缀细碎的星星。他们约好上午九点在此集合,为此饴村煞有介事地给有栖川的手机设置八点的闹钟,怕他睡成一条死猪——当然被有栖川气势汹汹骂了一通,却也没取消。临末了,梦野收拾完钻进被褥中时,格外感到倦意的放松与舒适。他不自觉间想了很多:冬日的故土,夜晚的灯景,人群的喧闹,都似乎昭示着年月流逝一般匆匆而过。最后他想到,向队友取材大概是可行之策,而后缓缓睡了过去。


04.01 00:00:49       「未读」

生日快乐,白天会有好天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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