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里是我犯病的青春期。

独り法師

显而易见的两件事发生了,一是梦野的感冒,二是梦野灵感的一时枯竭。

感冒仿佛是换季中注定的事。梦野自诩身高体格都说得过去,只是一到换季时节便难免染上风寒,成年后的近几年情形已经算得上好,若是在小时候,梦野的时常染病足以令家中的三个人都皱起眉头来。祖母推断是因为婴儿时在冬日里受了凉,每年都将梦野堆砌成厚实而温暖的一个粽子,就差摆出一副热气腾腾新鲜出炉的样子摆盘上桌。梦野到东京独自生活之后沿袭祖母的习惯,仿佛带了半个祖母在身边似的。之所以是半个,是因为梦野虽能照顾自己,总没有祖父母做得好。梦野冬天里照样用温暖无比的衣物武装自己,东京的气候按理说也没有故乡冷,然而梦野一个人行走,如同少了什么零件、缺了什么步骤,始料未及的寒冷总会在无法防备的时刻对他发起侵袭。他想:这也正常。毕竟他长得高了许多,再怎么穿也不至于变得圆胖;至于归家之后,也不再有足以令人欢笑的人和事来迎接他从学校归来了。

梦野忍无可忍,到诊所去看病,慢吞吞地接受了肌注,又慢吞吞地走回公寓来。公寓安安静静的,仿佛在冰冰凉凉的天气里冬眠了,直到梦野按亮电灯,方才从紧闭的双眼中间开出朦胧的缝隙来。梦野连鞋子也不想管,勉强甩开脚上的累赘后跑回卧室里,与矮几上两堆纸制品干瞪眼:左边是纸巾,所剩无几;右边是稿纸,停留在一半。

出乎意料地,他不困。方才他借诊所的热水吃了药,但是他不困。也并不想在稿纸上落下哪怕一个字。过去的感冒药吃下去不多久便会犯困,而后将人拉向舒适的一场睡眠中,连梦也是美梦。旧时每逢感冒,梦野便变得像只树獭,每日黏黏糊糊地睡,梦里见到祖母做了自己喜欢的菜,醒来时嘴边还噙着笑的弧度。现在的感冒药如何呢?大约是改进了什么工艺、发现了什么更有用的成分,使其更贴近与寸时寸金、争分夺秒的现代人吧?梦野丝毫不了解这样的事,也不在意感冒药究竟怎样。然而,他感到一种精神上的挫败感。仿佛有谁剥夺了他做梦的权利,令他从今往后的睡眠都只是件无趣的事。

当作家真可怜,当作家真痛苦。梦野百无聊赖,嘴里迸出些破碎的絮语来。若是论及大文豪们千辛万苦的创作过程,说不定还会引发神经性的疾病。《权力与荣耀》的作者在服役之前用药物来维持写作……遑论托尔斯泰与雨果的自我闭锁了。不朽的名作无一不需要辛勤的耕耘,然而梦野并不多乐意见得不朽。在这一点上,他并非合格的作家。梦野真正为之写作的对象极其有限,只要这个人看过了他的作品、并因此感到了一瞬间的愉快,那么他耗油费火的几十万字便实现了它应有的价值。接下来这堆形如废纸的书稿能为他带来如何的名声或是版税,并算不上是太重要的事。

面前的稿纸上写道:“为获取为数不多的幸福,想必很辛苦吧?”只有这一句。故事在此处戛然而止。那么前文呢?……前文不重要。此处稿纸间分裂两个世界。小男孩在河边遇见孤零零的河童(不是芥川式的),两人在河岸边一起聊天。河童漂浮在清粼粼的河水中,两只蹼爪扒住河沿,眼睛望向乡间蓝黑色的纯净天空。良久,河童问道:“——?”就是这张稿纸的一开头。可是他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呢?梦野无论如何回忆,也无法想起前日的夜里,自己带着怎样的心情写下此句。他好像做了不知长短的一场梦。是河童想要成为人类吗?大概在那样昏昏沉沉的夜晚里,是梦野自己泄露了想要成为人的愿望。梦野本人不会承认,但让河童承认是可以的。除此之外,别无他法。

接下来要怎样?小男孩得悉河童的愿望,向河童提出了一起生活的邀请。他用仍认为地球是宇宙中心的天真头脑认真地思考,对河童说:“让我成为你的家人吧!不仅是我,爷爷和奶奶一定也会非常喜欢你。”小男孩是纯真的,话语也总是真话,但世界的主人不是他,他无法控制任何事。然而他为拉拢新朋友而倾尽全力,未曾考虑任何现实因素,只纯真得为将来的美好生活而感到由衷快乐。只是河童毕竟无法理解人类。无可避免地惧怕起来……停,到此为止。梦野往后仰倒,因察觉自己无意间掺杂的真心而烦闷。他既不是河童,也不是小男孩,是河童的话,他早就逃走了。

说到底,为什么会迸出这样的无趣情节?这个男人把稀奇古怪的想法谱成篇章售卖已有六年,经历过文气不通、结构松散、语言混乱,而今总算多少成了气候,却终于遭遇了头脑一片浆糊的滑铁卢。梦野没有一次写过自己,连一时的经历也未曾到达过笔下,他不愿意在字里行间被那一位仅有的读者识破——于是每一次的写作格外艰难。莫非有谁想读到一个无趣、卑劣的男人?直到最后,梦野几乎要将那张除了一句话之外别无他物的稿纸撕碎吞吃入腹;拿来擤鼻涕一事他也想过,只是稿纸太硬,会硌得鼻子痛。

所以最终他什么事也没有做。梦野起身关上卧室的灯,不理自己究竟困不困,直钻进被窝里睡起大觉来。或许明天他要为自己的小说取材,又或许要捧起厚重的什么书籍权作参考,但此时此刻,他于铺天盖地的荆棘之中找出一条路来:他想,没关系。他找到了久违的答案。明天到不到来都无所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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